他是万人之上一朝天子，坐拥江山千里荣华无边，却总觉无趣。他习书法，画花鸟，无论作何总能独创技法自成一派，众人皆赞帝王全才。然而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也有无论如何都画不出来的东西。
只是无人与言。
一日下了朝他一时兴起要说在宫里散散，散着散着就散到了书画房。他没有让小太监通报，自己一个人悄没声走进了院子。
一时间竟没有人发现他。一位老画师正追着一个年轻人满院子跑，一群人围着看热闹。有人说吴伯您就把那根儿笔让给他吧，还有人喊着王希孟你又不是画画的，非抢拿那根儿笔干嘛呢。
直到吴伯喘息间往门边儿瞥了一眼，叫了声皇上扑通跪了下来，一群人才反应过来。院子里呼啦啦跪下一片。
皇帝正看好戏在兴头上，这么一跪让他有点儿尴尬，可是样子还是得做。低头扫一眼众人，清清嗓子，一个“平”字刚发到一半——
“吴伯您不追了？那这笔可就是我的了啊！”原来那个被追的人在房里躲了许久不见人来，自己走了出来。
他一抬头，看见从门里走出的少年，手里拿着他前两天赐给吴姓老画师的笔，眼眸晶亮，笑开了一树三月的桃花。
他并没有罚他，反而把他召进了翰林图画局，亲自指导作画。
很快宫里便传开，圣上新收的徒弟王希孟，极受宠爱。圣上不仅赏赐给他最好的笔墨纸砚供其作画，还放任他在宫中四处乱跑，说是什么找寻灵感。
更有宫女说，曾经听到皇帝与他的对话，两人之间互称你我，毫无尊卑之分。
王希孟这小子可真是天大的好运气啊。前两日刚被他抢走了一根儿御赐画笔的吴伯咂巴着嘴，笑眯眯地说。
冬至。
他在书房里教导希孟作画，不觉到了日暮。他看着凝神对着画纸思考的少年，一挑眉，抽过那人的画笔：今日冬至，随我吃角子去。
王希孟从沉思中被唤醒，面色茫然，应了一声，转身就向门外走。他伸手拉住他，把自己的狐裘披风从衣架取下披到对方身上：外面正下雪，当心落寒。
王希孟走到门边，果然看到院中白茫茫一片，细碎雪花仍在从天空中不断飘落，覆盖上浮在雪地上的夕光。欢呼一声，冲进了雪中。
他在屋内笑着让宫女去为他取了一件新袍子来，穿戴整齐方再走到门边，一枚雪球突然向他胸口砸来，散开的冰碴有些落到了他的颈上，突如其来的寒意使人一惊。
抬手制止了身旁想要上前的宫女和在暗处抽刀的侍卫，他抬眼望向院中的人。
王希孟站在院中歪着头对他笑：众人都说皇帝对我好得不得了，我想看看到底能有多好。
又拍拍手：现在可知道啦。皇上您就算是被我扔雪球也不会生气。
那为什么呢？他盯着他问。
唔...王希孟被问得一怔，挠了挠头。因为我的天赋异禀画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，皇上惜才？
身旁的宫女没忍住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他深深叹了口气，走上前去，抬手盖住对方的眼眸，低头吻住了他。
雪花漫天纷飞，天地间好像只有他们二人。
直起身移开手，少年瞪大双眼望着他，眼底闪着细碎的光，仿佛盛进了三垣二十八宿的星座。
他把他的手完全握住，牵着他向外走：
今日冬至。随我吃角子去。
皇上为何吻我？
......
皇上莫不是一时兴起？
......
皇上怎么不说话？
......
皇上？皇上？
他揉揉眉心，终于无奈地抬起头：你猜。
你是不是喜欢我？
算是吧。
算是？面前的人再次瞪大了眼睛。算是是个什么意思？是，还是不是，你可得说个清楚。
就是…他凑过去，你如果能达成我的条件，我就喜欢你。
什么条件？
画出我画不出来的东西。
这有何难！少年拍案大笑。你还有什么能画不出来的？说出来我帮你画！
他摇摇头。你自己猜。
这…对方有些傻眼。这我可猜不出来。
猜不出来就别指望我喜欢你。
王希孟笑眯眯地抬起头，飞快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。
能用这个换吗？
……莫要耍赖。
能吗？
他再次揉了揉眉心。
能。
没成想王希孟真的开始嚷嚷着要画他画不出来的东西。今日找他要花青，明日找他要石绿，都是十分稀有昂贵的颜料，他眼也不眨地给他找来。问他要画什么，他只笑嘻嘻地一仰脸：你猜。
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寒来暑往，冬去燕来。
他越来越烦躁。
不断有朝臣上书指责他治国不周，听信奸臣，不纳善言。同时戍边将士来报，北方的金人已有蠢蠢欲动之势。
看似平静的朝堂已然是一片内忧外患。
一日上朝，有朝臣进言道，坊间传圣上诸事皆能，独不能为君。
他的帝王怒气终于爆发。
那个进言的朝臣被削了职，贬了官，还打了二十大板。然而他的话却始终像一根刺梗在他心里，随着板子的下落，不断扎得更深。
散朝后，他径直去了书画院。王希孟晃着腿坐在树上，看到他来，一跃从树上跳下。
我画好了，你快来看。
什么？
画儿啊。之前问你要花青和石绿颜料的那幅。
这么快？他故意逗他。其实从说要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。
是。少年笑得灿烂无双。
他盯着王希孟洋洋得意展开的画作，面色却愈发不豫。
你画的这是什么？
你猜。
他一拂袖，我大宋朝的锦绣河山。
你再仔细看看。
他却失去了看下去的兴致。早朝时心中强压下去的的怒气再次爆发。
你的意思是，朕画不出朕的千里江山，是吗。他咬着牙，一字一句。
王希孟张张嘴想要说话，最后还是沉默了下去。欲言又止的神态让他更加暴躁。
你也觉得朕的能力不够治国？
不是...王希孟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。
在他带走那幅画之前，王希孟问他能不能再改一笔。他把画扔到了桌上。
王希孟颤抖着手，在画面的某一处用力涂抹，就好像要抹平所有心上的痕迹。
他把画带到书房，被当朝权臣撞见。那人恰好对鉴赏略知一二，当下大赞这画是出自天才之手。
他笑。王希孟在作画上的过人天赋无须多言，这画确实是一幅惊才艳艳的传世之作。
若不是......
他敛了笑，对那权臣说，既然爱卿这么喜欢这画，朕就赐给你了。爱卿为他题字吧。
待商议完国事，那权臣捧着画准备离开时，他开口叫住了他。
这画是旷世奇作，爱卿一人独赏似乎不妥。
那权臣是何等精明的人，知道皇帝这是后悔了。
臣把这画置于书画院中，供画师观赏临摹，皇上觉得如何？
日日观赏，岂不要耗损许多。他神色淡淡。你把它放到书画院里那个檀木书架最上方的正中央吧，记得找个好点儿的匣子把它盛起来。
他从朝中回来，看到那人已经在房里等他。就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，小心翼翼地凑过来。他冷着脸，装作没看见。
那画...你怎样了？
送人了。
送人？送...送谁了？
朕的行事什么时候需要向你汇报了？
王希孟的脸色惨白，往后退了几步，最终缓缓跪下：
臣...知罪。
他心想自己从没对他生过气，这次干脆就晾他两天。
然而朝中群臣的一天比一天犀利的谏言让他心烦意乱，边防不断来报的战情更是让他神经紧绷。这两天不知不觉就成了半月，半月又拖成了一月。最后等他想起时，已经有快三个月没见过王希孟了。
再次踏进书画院，画师进进出出，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大不同。
王希孟呢？
小厮慌忙跪下。回陛下，他前两天说家父病急，告假回老家去了。
他父亲早在三年前就死了！哪来的病急？
这…小的不知哇。
他有些慌乱。
况且......
况且什么？
被问话的小厮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当朝天子的神色，又迅速低下头。
他这几个月每日闷在房中，不是睡觉就是坐着发呆，连画儿也不画了。有经验的老画师说他这是大作完成后低潮，可大家怎么劝他也没用。最后他说要回老家，管事的也是看他可怜，在这实在撑不住了，才放他回去的。
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，什么都没了。
天下。江山。斗瓦。飞檐。万物都成了虚幻的影，箭一般倒退远离而去。
身边了解内幕的太监伸手扶住他，大声呵斥面前的小厮：还不快点去寻！
不必了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。
他害怕。
他害怕找到了，却再不是那个能用亮晶晶的眸子看他的人了。
后来金兵兵临城下，他听取朝臣谏言，匆匆让位于太子。
二年四月，金国终于攻进京城。
他在深夜被唤醒，踏出屋门时，侍卫已在门口等候：金人已攻破城门，末将奉命来护送太上皇出宫。
他一怔。
朕要先去一个地方。
他踏进许久未进的书画院，看热闹的起哄声仿佛还在耳边，院子里追逐的老画师与年轻人却早已没了踪影。
终究是荒废了许久的破院子了。
他吩咐跟在身边的侍卫：去把屋里书架最上层中央红花梨匣子里盛着的那副画取来。
画取来了，一并取来的还有灯。借着月色和提灯，他再次把这幅画慢慢展开。
就像展开了这中间隔过的许多年。
他看着他的万里江山。那个天才少年以青绿作山水，以水墨绘人间。他画渔村野市，画水榭亭台，画茅庵草舍，画水磨长桥，他画捕鱼老夫，画游船父子，画赏花少女，画赶集妇人。他几乎什么都画了，却又什么都没画。
他没有画他的宫阙楼宇，没有画他的帝王之位。
咦？身边的人惊呼。这里好像有一处瑕疵。
他顺着侍卫的手指看去，那里是一处空白，但如果仔细看，不难发现并非故意的留白，而更像是在画作完成之后有人又刻意用颜料盖住了原本的内容，此时在昏暗灯光的照耀反而显得格外刺眼。
在那处空白的旁边，是世外桃源般的云后山谷，两名男子在其间饮酒作画。其中一个是少年模样，另一个则更显成熟一些。有别于画面中的其他人，这二人的衣物被与山水同样的青绿颜料上色， 倒显出一派出尘飘逸。
这两个人在画布中所占的大小不过是一粒粟米之于沧海。
却好似整幅画卷，都是为了这二人铺陈开来。
他从侍臣手中拿过提灯，凑近了画面中的那处空白。透着光，下面的内容倒是映得清楚：
闲散神仙。
他想到那个少年，亮晶晶的眼，笑着对他说，我画好了，你快来看。你绝对画不出来的。
他画不出来的不是什么千里江山烟火人间。
是他帝王之身无与人言的心愿。
他却什么也没看到。
他让侍臣去文书房里找出了颜料和画笔，把空白处旁边的人物也抹去了。
后来的历史跨越千年，画布被时间冲刷得斑驳，连原本名贵鲜艳的颜料也失去了光泽。被抹去的地方渐渐与背景融为一体，变得无法辨认。
千年后的人们赏析这幅千里江山图，称它下笔大胆，超越矩度，是传世名作。
再无人知道，这苍翠江山绵延千里也不过是背景而已。主人公藏在那云后的山谷里，闲散如神仙。
落下最后一笔，他站在破败的院子里一抬头，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从房里走出的那个神采奕奕的少年。